母子之间有一种谈话从他会说话开始一直延续。
在他过11岁生日那天早晨,他一边把本命年的红袜子往脚上穿,一边问我:妈妈,这本书我看过吗?
我正在看的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《不安之书》。这是一本落寞之书,是作者与自己的灵魂互殴之书。他五岁丧父,六岁看到弟弟天亡,7岁随母亲改嫁。要“为沉闷的生活保持尊严”,他喜欢待在豪华的房间里,独自消磨“不安和肉体的痛苦”。他的不安剔骨见髓,他说:“谁能够不鄙视自己那么可憎地从母亲的阴道出生?”
我对儿子说,这本书,你没有看过。大一点再看吧。
那我看过《浮士德》吗?
看过。大约在你四个月的时候。我还对你说过:生命之树常青,美,请你停一下。
不用解释,儿子知道,“你四个月”是指我怀孕四个月的时候。
就像在他四岁半的那年春天,距离北京三千里,在老家小镇我父母的二层小楼屋顶,看到外婆栽种的牡丹花得碗口那么大,他也问:妈妈,我见过这朵花吗?
我说,在“你九个月”的时候,梦里见过。
因为遥远,我只能在北京孕育我的儿子,但我常常想念故乡的青山绿水。怀孕九个月时,我的肚子变成胎儿更为雄伟的宫殿,我的灵魂也常常进去子宫和胎儿在一起体味那伟大深邃的黑暗,耐心等待生命的黎明到来。于是,我和胎儿一起梦见故乡春光明媚,我母亲的屋顶紫红色牡丹盛开。在他出生后六个月,我第一次带他回故乡,是六月。我把他的襁褓放在山路边茂密的青草丛中,无名的小花和艾草蓬勃的香,夏季繁盛的气息,婴儿清澈的眼睛映着白云蓝天,仿佛倒挂的海洋漫流在他眼中。
牡丹花已经开过了。
他四岁半,我安排春日返乡,让他看见“生前”梦中的牡丹。
从孩子会倾听开始,我和他在一起,随时都会触景生情,不由自主告诉他,我和他一起正在看、正在听、正在吃、正在……的一切,是否和他一起经历过。等他会说话,他常常也会条件反射,问一句类似:这本书我看过吗?这朵花我见过吗?这支曲子我听过吗?
有时候,我想,也许等儿子过完五个本命年的生日,我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。60岁的他,依然年富力强,还在这个世界上愉快行走,但毕竟放慢了脚步。在很多瞬间,他也许还会触景生情,默默地问一句:妈妈,这本书我们一起看过吗?这朵花我们一起见过吗?这支曲子我们一起听过吗?
我呢,那个时候,也许又是一个胎儿,居住在一位女士的肚子宫殿里,正在和她一起体会那伟大深邃的黑暗,等待生命黎明的到来,我和她一起正在同看一本书,共赏一朵花,共听一支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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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编辑:爱动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