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家的小满姑娘——我姐姐的女儿,小年的表姐,在她五六岁的时候,大人逗她:“给你再生个小弟弟小妹妹好不好?”
“不好。”小满非常干脆,义无反顾。
大人再循循善诱,小满就开始咧着嘴“唉唉唉”……
大人总是很坏的,于是花言巧语:“如果在街上看到一个小朋友很可怜,没有爸爸妈妈,捡回来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“给你做弟弟妹妹?”
“不好。”领土问题,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“可是小朋友身上很脏,又没有吃的……”
小满不高兴了,道德难题叫人左右为难。榨出她公主裙下的小。她小声嘟哝:给二姨嘛,正好二姨没有小孩。”气鼓鼓的,谁也不看。
这故事口口相传了很多年,以至于她出国读高中后,大家问满爸满妈:“要不要再生一胎?”他们还频频摇手,噤若寒蝉。
但小年是完全不一样的,她很想要,很想要一个小妹妹。
时常在不适当的场合,比如说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,在拥挤的公交车上,在雨声淅沥的黄昏,她大声说:“妈妈,给我生个小妹妹吧。”于是周围所有的眼光都投向了我。
我多半正狼狈不堪,身上是她的幼儿园书包、英语课书包,有时候还有要带回家换洗的被褥,被我粗暴地打成包裹。她还抓着我拼命央求:“妈妈你给我生个小妹妹吧。什么时候生呢?明天?后天?星期一生也可以。”
有些笑容,浮现在旁观者的脸上。我简直有不能正视之感,敷衍着:“好的好的。”
她很认真:“我要小妹妹哦,不要小弟弟。”
“好好。”
她眼睛亮晶晶,像被安排了诸多良辰美景:“在哪个医院生呢?”
我实在懒得和她废话了,赶紧转移话题:“你看那边,有个小白兔。”
“哪里哪里?”小朋友的注意力像荷叶上的蜻蜓,点一点就飞走。
也有时在临睡前的夜,她会突然一翻身:“妈妈,我的小妹妹要叫小雨。”
遇到我那天不算特别累,就和她贫几句:“为什么呢?”
“因为小雨妹妹听起来好听呀。大雨应该是姐姐,大风是哥哥。”
“那大雪呢?”
她想一想:“大雪很白很冷,可以是哥哥也可以是姐姐。”
眼看马上要进入语义学的探究国度,她又回马一枪:“妈妈,几时你生小雨妹妹呀?”
我不算老派,也没新派到能和孩子讨论生育的程度,我以和稀泥的态度告诉她:
“生个宝宝,要9个月时间。你能等吗?”
9个月对幼儿来说,像一百年那么漫长,小年震惊了:“是多少天?”
“280天。”
她也不知道280天是多少,迟疑地问我:“那时我在干嘛?上大学了吗?”
我一心软说:“不,上小学一年级。”
她立刻欢呼:“我上小学,妈妈就给我生小妹妹了……”两脚把床板蹬得咚咚响。
得,我自己挖坑自己跳。
我以为,这个心愿会像所有心愿一样,说着说着就自然消散在风中,像远处飘来阵阵的春意花香。
我带小年看看《巴黎淘气帮》,一直担心她没有看懂,里面的主人公们是一群10岁上下的小男孩。但小年至少看懂了一点:小淘气尼古拉,痴心妄想,一心以为能有个小弟弟,来了个小妹妹。
小年问我:“不能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吗?”我答:“不能。”几乎是怀着歉意。
又问:“生之前,也没法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吗?”
我又答:“不能。生出来才能知道。”暂时,在这个年纪,还没必要和她说B超什么的,这些无礼的人类科技手段,多么伧俗。
小年想呀想,想呀想,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:“妈妈,我要个小妹妹,不过,小弟弟也可以。尼古拉觉得小妹妹不能和他玩游戏,可是最小最小的小宝宝,本来就是不会玩游戏的。”我狠狠地被震惊了。
几天后,过地下通道的时候,她又问小妹妹的事,我无端端地心下难过,问:“妈妈最爱谁?”
她毫无疑问地点点自己的胸口。
“如果有了小妹妹,妈妈就最爱小妹妹了,怎么办?”
这是完全无效的威胁,她一边爬楼梯,一边嘻嘻笑:“妈妈最爱我们两个。”
唯一聊以自慰的是:她有这样强大的安全感,知道任何人任何事,都不能撼动她“被最爱”的地位。
忘了是当天晚上还是过了一段时间,有一晚,灯已经关了,她看完《小淘气尼古拉》的一页——这是电影《巴黎淘气帮》的原著,看过电影后,我去图书馆为她借了一本。心满意足对我说:
“妈妈,去年,姐姐去北京了,我很孤单,就想要一个小妹妹。后来家里有了罗西娜和罗西米尼(两只小兔子),它们就是我的妹妹,我就不孤单了。今年姐姐去了美国,兔子也不见了,我就又想要妹妹了。妈妈,你给我生一个吧。”
她没有等到我的答案就睡着了,而我,在无边夜色里,仰躺在枕头上,泪水流了一脸。
她要的不是妹妹,只是,对抗与消解寂寞——偏偏这个,我给不了。
(编辑:爱动脑)